8000一发完
狡啮慎也看不见槙岛圣护了。没有什么预兆的,突然之间就发生,昨天他还在和槙岛圣护辩论being和existence哪个更接近于存在,而今天槙岛就不复存在。他叫了两声槙岛圣护,回应他的只是一无所有的寂静。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星期,哪里都没有槙岛。也许槙岛永远不会再来,但是科马克却凭空出现。
今天的科马克是个爱尔兰人,会说日语,红发绿眼,白皮肤,有些雀斑,嬉皮士打扮,鲜艳的印花衬衫配蓝色宽角喇叭裤,长发垂到腰上,手提行李箱,大多放的是诗集。
“圣护是书库的意思,科马克意为不洁之子,慎也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科马克非常自来熟地和他搭话。
“没什么意味,名字就只是个名字而已。”
“这么说父母会伤心的,自己的孩子竟然把名字重要的寓意忘记了。说起父母来,狡噛,你怀念你的故乡吗?”
“西比拉?那里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其实我的故乡也在西比拉——厚生省。”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我的意思是,作为曾经的监视官,我的手上有厚生省所有人的心理指数,如果你在的话,我应该会知道你。”
“你是在暗示我一定是个潜在犯吗?”
狡噛慎也不置可否。
“你应该是纯白的罪犯,和槙岛一样。”
“你觉得是什么样都好。反正我不是槙岛,这里也不是西比拉,是什么颜色根本就不重要吧。不过,槙岛送了我他手抄的一首诗——《Nostalgia》,你想看看吗?”
“看看也没关系,反正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的东西。”
“那不看也没什么关系吗?”
“……还是看吧。”
“想要就要坦诚地说出来,口是心非的话,就会会错意,你看,这不差点就搞错了吗?我还是给你看吧。”
科马克从手提箱里翻出一本诗集,让他看,但那明明是一本空着的书,一个文字都没有,即使努力,也无法从纸页上找到点什么。
“看你一脸痴呆的样子。还是我来念给你听算了。nostos的第一个意思是回家。狡噛先生,你准备什么时候返乡呢?”
“我不打算回家了。”
“为什么呢?家乡这个地方也不一定是指西比拉,比如伊甸园,塔希提或者任何你构想的地方,在未来存在,但是在过去确定的地方。”
“没有这样的地方。”
“怎么会没有呢?只要你想去的地方,哪里都可以,就算是太阳新城都可以,只要你渴望,那座城市里的每一块太阳都可以是太阳石。”
他们在谈着话,科马克的样子开始改变,每天的科马克都是不同的样子,就像每天的云,被捏造成不同的黑暗与光明,科马克会变,就像风向四面八方那样寻常。
“人总是渴望有那么一个地方的,或者狡噛先生渴望的是别的什么东西……“科马克说着就变成了白色的长发,眼睛变成金色,像一颗晚上的星,狡噛慎也喜欢他的幻觉是这个样子,并且希望它能维持地长一点。一直是这个样子。
“啊,为什么要注射这种东西呢,慎也,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人需要致幻剂。”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一点都不明白自己。”狡噛点燃了香烟,劣质的致幻剂、廉价的香烟以及不合时宜的幻觉,让他显得破败,像个可悲的流浪汉。他又突然地,突然地不那么想要见到槙岛了。槙岛看见这样的狡噛慎也会怎么说呢?会失望还是同情呢?
“一般是有困惑的人才会这样吧。”
"困惑?"
"是啊,或者说烦、忧心、牵挂或者别的什么名词,既不是基尔凯格尔也不是海德格尔的意思,我想知道狡噛慎也有什么困惑。"
科马克说着,竟然和槙岛圣护越来越像,语气、神态、动作,甚至翻动纸页的频率,在狡噛慎也的幻觉里,他很多次很多次和这样的槙岛彻夜长谈。
槙岛和月亮一起升起来,在一片白光底下。他还记得有一天,他们在谈卡尔维诺的《良心》,槙岛问他,“你杀死我算不算一枚奖章。”,而我告诉他,“没人奖励我勋章,不过为了我的良心。”,“那倒也算没有遗憾了。”槙岛笑得有些庆幸,"你也是为自己杀人的杀手了。"
然后在另一个夜晚,他们在看卡夫卡,站在法的门前。槙岛问他作为一个看门人的感受,他回答说,看门人也是一个被挡在门内世界的人,也许他不过是在拯救那些对未知的正义满怀期待的人,不让他知道门内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他反问槙岛,在渴求的幻觉中死去难道不幸福吗?这也是日神赠予的快乐。槙岛没有回复,他饮酒。
……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有没有这种困惑,有一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是完全属于你的,然而有一天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你才发现那并不是属于你,这个世间似乎没什么属于你的。”
“要说是什么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不想遗忘的感觉,但是遗忘……倾倒而下。虽然当你想忘记的时候,什么都无法被带走。”
“你想遗忘的和不想遗忘的是什么呢?”
"我想遗忘的和不想遗忘的都和槙岛圣护有关。"
"真是个古怪的人……"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想要自己好过点而已。”
“所以我才说无法理解……你根本做不到任何能让你好过的事,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子。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堕落,或者死亡。"
"堕落这种话……我还以为你们这样堕落的人不会说。难道槙岛不是在渴望着,让我和他一样堕落吗?"
"槙岛可没有堕落,一直堕落的都是你呀,狡噛慎也。明亮之星,早晨之子才会堕落,槙岛不还在洁白的云端之上吗?"
"我已经不在路西法的管辖之下了。"
"但是你堕落的更深了,你看,你都在用致幻剂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什么样的人才依靠致幻剂呢?绝望的人。"
"不要随便对别人下定论,得出一个结论之前,应该谨慎。"
“那么我换个问题吧,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毒,一种使人失明,一种使人开慧。你觉得槙岛圣护是哪种?”
“二者兼具。无论否认哪一方都是对我自己的背叛。”
“为什么说使你开慧?”
“因为我现在在这里,开着车——飞驰,而不是在西比拉。”
"至于失明……"
"因为你不再能看到槙岛圣护,所以使用了致幻剂,创造了一个槙岛圣护的变体,也就是我,但是你仍看不见他。"
"……"狡噛慎也陷入了沉默。
"真是绝望透顶了……每当我遇见绝望的人,我都会和他们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圣诞节和圣诞老人的故事,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所以……你要不要许个愿望呢?"
"会解决问题吗?"
"人们的生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困惑或者苦难,并且相信着有什么,如果他来了,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于是不同的人,就去抓住不同的东西,你都能相信广告的功效,为什么不去试试其他的呢?更何况,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有两种,不一定是你喜欢的。"
"有哪两种方法?"
"一种是圣诞老人的盒子,那种最传统的,最开心的,最幸福的,最轻易但也是最贵重的赠予。你打开盒子,然后发现,盒子里正好有你的渴求。另一种是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无数的惩罚,最后你关上这个噩运之盒,然后发现希望被关在了里面,你最终会发现,不该属于你的希望,就是噩运的开端,于是你永久地关住他,问题就达成了和解。"
"我会得到哪一个盒子呢?既然你是槙岛的变体,你来告诉我,他想要哪一个。"
"可我不能回答,因为我不是他本身。我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蛇,但大多数时候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幻影。"
"下次记得吃点药力更强的药,或者干脆别再吃了。见到我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
"……再见。"狡噛慎也抬起手,向幻影挥动。
"我更希望是永别。"科马克淡淡地说,“不管你拿到了哪一个盒子,我们就都可以永别了。”
“那风险太大了,万一拿到的是潘多拉的盒子,怎么办呢?总有坏事要发生,我为什么不选择一个灰色的妥协呢?”
“很符合你的风格啊,狡噛,你曾经也是这样对待西比拉的吗?直到你失去了很多的人,才最终做出了决定。”
“你又明白我的什么呢?”
“你说的对,其实我并没有明白什么。不过狡噛,你为什么不试着把圣诞老人和潘多拉的盒子都看做是恩惠呢?无论选到哪一个,都可以让你过的更好,至少可以摆脱致幻剂,不是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就像死其实比活着简单,而且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就像槙岛做的决定一样。”
“我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两边都是生路,而维持现状就只有死。”
狡噛慎也踩停了车,在一颗苹果树下。他问那个幻觉,你是引诱的毒蛇吗?科马克发出愉快的大笑,诱使你离开伊甸园的毒蛇只有一条,他已经被你杀死。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你需求的过路人。
然后狡噛闭上双眼,让黑暗充斥他,等到幻觉慢慢地消退,只剩下虚无之时,他再睁开眼睛,没有公路,没有苹果树,没有人烟。倒的确有一辆车,这好像是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狡噛摸了摸烟盒,发现上一支已经在前天抽完了,只能无聊地玩起了打火机,明明灭灭的烟火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在西比拉当然不会这么无聊,至少有一块石头可以让人一直不停地推下去,离开西比拉也不是那么好。
他很早以前就明白工作只是工作,和正义无关,不过是一个执行人,正在做一些意义甚少的工作而已。完成义务的事,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大道,权利就是话语。到了现在,也不能说已经彻底清楚。
架着车,行驶在一片寂静的雪地里,雪落到地下发出簌簌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他到底听了几夜呢?这样无意义的时日,是他当初离开的理由吗?如果不是,那么现在究竟算是什么。狡噛稍微地陷入到自己的困惑里去了。
冬天是一片漫长的荒原。槙岛,这是你看到的孤独吗?
西比拉禁止任何节日,包括圣诞节。他对于圣诞节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小的时候,圣诞树上披上彩灯,有雪降落到这片土地。虽然不明白是为了庆祝什么,有节日的时候总是很开心,过节本身就是一个欢笑的理由。
“要是可以一直过这些节日,槙岛圣护也不会扭曲到这种程度。”狡噛慎也抽着烟,坐在狭小的车厢里想,白茫茫的大雪铺得很远,荒原的风吹过一片新的荒芜,今夜本应该是平安夜。
圣经并没有记录耶稣诞生的日子,12月25日是罗马人纪念农神萨图恩的节日,一个来自天空的圣经耶稣以及一个老老实实依靠土地的神灵的纪念日,就这么混淆了。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在这么荒谬的一天,他荒谬的幻想,让他向圣诞老人许愿。圣诞老人会那么好心把槙岛圣护这么不利于身心健康的神放出来,毒害可怜的孩子的身心健康吗?他摇了摇头。但是农神节期间,人间的魔鬼被释放出来,不受限制享受生活。这么说,槙岛圣护还真可能出来,虽然对方比起一个享乐主义,更像个清教徒。这样的恶魔来会来人间吗?
无论怎么想许愿这件事都太可笑了,和自己的幻想对话本来就不正常,为了见到消失的幻想构建了其他的幻觉,最后还要听从自己幻觉,相信一个从起源上来说就很不对劲的节日,并且许下一个荒诞的愿望,狡噛慎也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平安夜的最后一秒,圣诞节的开端许下了心愿。
刚许下愿望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狡噛慎也说不出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世界没有大的变动,明天还会一样地来,平平无奇的失望令人习惯,就像青蛙习惯温水,人们习惯西比拉一样,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然而,然而,槙岛圣护如约而至。他几乎是第一瞬间就意识到对方是槙岛圣护,那感受如此强烈,就像是福至心灵,亦或是一场激烈的噩梦,翻江倒海的绿水,太阳凝结的血污。他几乎以为自己忘记了,或是淡化了这样污秽又神圣的形象,可是,那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又如何淡忘。
槙岛圣护不在书房,而在一片明明晃晃的麦田,艳金色的麦浪,滚向晴朗的蓝天。大块纯色调的光亮,撞进他的灰暗里,就像石头敲击在湖水上,惊出一阵刺眼的疼痛。
狡噛慎也接受了这个场景,西比拉是沉沉的灰色,槙岛圣护不该也不会在此地,他应该在光亮底下,在蔓延的洞喻之外沐浴着光亮。毫无节制的光不能给予人幸福,因为黑暗不理解光,光也痛苦地憎恨着黑暗。昼与夜如何相交,又如何相爱呢?
“今天不和你一起读书。”
槙岛圣护走到他的身边,像一道很浅很浅的影子,在强光下模糊与透明,这样显得失真,像是死亡的幻影伪装的生命,他当然知道槙岛圣护已然死去,但知道是一回事,亲手杀死槙岛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狡噛慎也自认为不是一个逃避死亡的人,他经历过许多次死亡,佐佐山被切碎的器官,船员雪被割开的喉咙流下鲜血,大叔说过最后的遗言,他全盘接受,全盘接受那家伙带来的恶果。
但是……只有一次……
“书本里的知识已经太多了,但是生活还是另一个样子,无法嵌合。意识是一个样子,身体却又被扔在别处,永远无法合一。”
槙岛圣护的话语,像是在呼应他没说出口的心声一样,不适时的响起。他皱起眉,因为他实在不喜欢被开脱。为他开脱的人是槙岛,就更加不能忍受。
槙岛弯下腰,像个真正的农夫在麦田里摸索,顺带着与他对话。
“就像我用过那么多次譬喻,却没有真的走进过一次麦田,上次和你的见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不过忙着奔跑,没有时间去找,我想要找到的东西。”
狡噛慎也不说话,他大多数时候只需要沉默,因为槙岛圣护始终雄辩,情人般的话语像流水一般滔滔不绝。然后他去聆听,无论听到什么,都去记下,在见不到槙岛日子又回忆起来。阳光是无法收集在瓶子里照亮黑夜,然而话语可以。
狡噛慎也有时候想,杀死一个人已经是不幸,那么杀死一个你爱的人呢?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比如复仇的正当性这样的问题。但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
槙岛在田间翻来翻去地找,他就躺在麦田里,享受虚假的日光浴,直到他在自己的梦里昏昏欲睡,槙岛突然说话,扬起手中的杂志——一本植物学的杂志,他说:“昨天学了一天麦子和稗子的区别,就为了今天把稗子找给你看。但我实在不是个好农夫,这样辨认的人对于我来说太难了,你来帮我找找看。”
狡噛慎也动都懒得动一下,槙岛圣护在为他设下一个陷阱,一个西比拉让他做了很久的工作——筛选,在人群中将麦子和稗子拣选出来,投进不同的染缸。然而拣选实在不是人应该去完成的工作,吃下了善恶树上的果实的人,总在试图辨明无法辨明之事,为自己徒增苦难、荒谬、愤怒,不得生命,也不能死去。
把这个重担交给别人吧,狡噛慎也已经正式成为了一位流亡者,名正言顺的通缉犯,和为了自己杀人的杀手,以及与幻觉恋爱的疯子。原来失去一个西比拉内部的身份,竟然会获得那么多其他的身份。这也算是被强行打开了道路吧。
“狡噛?”
槙岛在他的上方,闭着眼睛的狡噛慎也猜想到,因为有影子盖住了他的阳光。
“为什么不去寻找,这麦田里必定是有稗子的,从诞生日就被撒进了麦田。”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你,我是个遵守规定的人。你是最后一个。”
他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这是在西比拉几乎没有的行为,“而且我累了,厌倦了,不愿意再去过那样的生活,现在我所做的事,是我的自由选择,我想要睡觉,下午的阳光不错。”
“明明是上午,你已经退化到不去注意太阳的位置了吗?”
“明明就是我的梦境,我想要怎么定时间都是我的事,现在分明是你更无理取闹一点。”
“难道不是你要我到你的梦里来的吗?”
“是又怎么样呢?”
“你一向那么霸道的吗?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是啊,我就是如此,现在反悔也没有用,反正会想念你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了。”
“说的也是,拜你所赐,我已经死去了,虽然没什么死人的自觉就是了。”
“我不想谈这个。”狡噛慎也将话头打住,为了彻底地打住,狡噛慎也转移了话题。
“你干嘛叫我去找稗子,是想要告诉我点什么吗?”
”如果你真的找到一粒稗子,我会告诉你,一粒稗子的收获。当它从春天走向秋天,最后死去,始终空空如也。”
槙岛在他的旁边躺下了,在这不存在的麦田,他们都可以被留存下来。他听见槙岛的呼吸声,绵长而柔软的,如果可以,他也愿意一辈子这么听下去。
“但是现在不需要了。”
槙岛很温和的对他说,在他面对的一切时刻,槙岛都对他展现了最为暴力的一面,无论是残酷的凶杀案,手段狠毒的分尸,毫不留情地抛弃手下,麦田里的最后一战,杀死了朝夕相伴的大叔。
他几乎以一人之力,成为了自己的痛苦源泉。可是……当槙岛在他的身边躺下的时候,为什么可以如此的柔软,以致于让人动容呢?这本该是一件不被道德允许的事。
“因为你已经容许,容许色彩滑向夜的眼睛,容许春天有暴风雪,容许火车越轨,容许伤寒,破伤风进入伊甸园,容许世界感染不治之症,允许荒谬流进田野。所以你也容许了稗子,和空空如也。”
“说明我已经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了。”
“是啊,心胸开阔的狡噛慎也。我想问你,既然你容许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你还有不容许呢?”
“我哪里有什么不容许。”
“你至少有两个不容许,你不容许我死去,也不容许你自己爱上我。”
“……槙岛,今天是圣诞节,让我们聊点快乐的事情吧,圣诞树、圣诞老人、雪橇、驯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快乐的事,什么都好,仅仅说一句圣诞快乐也很好。”
“你开始过圣诞节了?那个古老的节日,难道你开始怀旧了吗?”
“如果我说是呢?”
“nostos的意思是回家,algia的意思是渴望。1688年约翰内斯·霍弗创造了这个词,用来形容渴望回归故土的士兵,回不到故乡的悲伤。这是一个和疾病相关的词汇。最终成了对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望。就像我的怀旧,成为了对一个不同时代的渴望,更具体来说,是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时代的渴望。那么你的怀旧呢?狡噛,你对我的怀旧,是对不存在的人的渴望。”
狡噛慎也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正在逐渐垮塌,就像海岸边的沙堡。然而他还是努力撑起一个笑容来,维持住这漂亮的幻境。
“别再说下去了,我们还有很多可谈了,有那么多诗人,那么多哲学家,那么多作家,普天之下到处都是新鲜事。我快要回到西比拉了,难道你不想看到那个世界真的被颠覆吗?”
“狡噛……对于我来说没有新鲜事了,你得承认,槙岛圣护是个不存在的人,无论西比拉的未来如何,他都在你的朝着你的愿景走去,而不是我的,死人无法发言,只有生者拥有意志。而你的愿望……也无法实现。这是一件很旧的事,应该在很早以前就得到解决。”
“要是我不想解决呢?”
“你总得面对真相。”
“但我并不想要。”
“人的高贵源于两个勇气,拒绝谎言的勇气,反抗逼迫的勇气,你已经实现了其一,即将去实现其二,你要相信在此以后,你就将完全,你的世界会比现在更加开阔。”
“但是我并不想要。”
“无论你想不想要,该来的都会来临。就算你不想承认,然而我的生命终结时,都未曾在你的生命里开始过。梦境、幻想、伪装都只是一剂麻药。你只需要水蛭、鸦片再到阿尔卑斯山上走一走,就可以治好。”槙岛下了最后的通牒。
"那是多么古老又不科学的治疗啊,你不该把这样的事施加在我身上。"
"从你将死亡施加给我的时候,就该猜到在未来的某一刻,一切都无法挽救。但是那一刻一直后延,拖拖拉拉地不肯来,才让你有了不切实际的奢望。然而现在,时间到了。"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救,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再重演,更何况,即使重演也不会改变。对于杀死槙岛圣护这件事,他并无悔恨。
但是,如果真的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存在,时间对于他而言无需接续,过去并非未来的根基,未来也无需过去的定义,每一个片段都可以随时快进和回拨,那么他的愿望就能实现。
所以,还不用到那个地步,假如他对槙岛说圣诞快乐,槙岛也回应他的话,他的梦境就可以持续,就像他许愿时说的那样,倘若他说圣诞快乐,对方也回应,槙岛圣护就随狡噛慎也的心意,永远存在。
“我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都是在麦田。会有高高的麦秆在我头上随风飘荡,有位诗人这么说,起风了……”
“要好好活着。”狡噛接接过槙岛的话,“那位诗人是萨冈,你瞧,我已经读过很多很多诗歌了。”
“那么……你已经知道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话了。”槙岛冷静地同他告别,冷静得就像他开的那一枪,并无颤抖。"好好活着,狡噛。"
“圣诞快乐,槙岛。”他对槙岛说,语言中竟不自觉地带了点恳切。
然而槙岛圣护依旧没有在他面前更加清晰,他能感觉到,看向他的目光里,又一点温和的慈悲,冷淡的同情。
“圣诞快乐,槙岛。”他又重复了一遍这简单的诉求。
槙岛没有回话,本来就发白的那影子在强光下稀淡,边界模糊,几乎和直白的光源融为一体。
“圣诞快乐。”
再往下就要无路可逃了,当道路断绝,绝望就会降临。
“圣诞……快乐……”
槙岛圣护仍无回音,并再无回音的打算,彻底地消散,不可阻挡地,化为虚无的微粒。此刻,他终于明白,在他的生命中,有一声不可战胜的枪响,悬而未决地在某一刻等待着,将世界轰开一道缺口,切出一条疤痕。那声枪响不是在枪响时执行其效力,而是在现在,将事实和他必须承担的一切带回。
厚重的天空碎裂,雪花从细碎的开口里渗透,一点一点地坠落在麦穗上,纷纷扬扬地包裹住无力为善,也无力为恶的他。他依旧躺着,等待一个句号的完成,一粒稗子长出果实,一场不合实际的梦重新开始。
他等待的足够久,久到这无休无止的雪将他盖住,为他披上一身冰冻的火,酷似槙岛圣护的白色覆盖了他满身。
梦醒了,槙岛圣护永久地去向不明。一个美丽的圣诞节,从黎明决绝地破出,冰冻的天光,流到永恒的荒原上。
圣诞快乐,无乡之人。